重慶市川劇團樂隊62歲的小提琴樂手林忠云棉花街的家里,墻上掛著他文革后期在解放軍某部文工團拉小提琴的照片;一架立式珠江牌鋼琴靠在墻邊,堪稱家里的大件文物:當年李云迪的恩師但昭義教授在重慶的鋼琴課之一,就是在他家里,在這架鋼琴上展開。林忠云回憶道:但老師當時還在川音教書,我把他請來家里給我5歲的兒子林童上課,兩周來一次。林童的琴伴,是后來跟李云迪在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上同屆獲獎的重慶女鋼琴家陳薩。但老師是我跟薩薩的父親一起請的,薩薩彈的也是這個琴。當時我們住在五四路。兒子林童后來從川音畢業,作為一名鋼琴教師留在了成都。
大冬瓜
林忠云在家里六兄弟中排行老四,二哥林忠富是他的音樂帶路人。他說:二哥有點胖,外號冬瓜,大家覺得二哥是大冬瓜,順口就叫我小冬瓜。二哥1961年就拉二胡了,下半城當時有很多人拉二胡。有一天,有個崽兒說,你這個二胡兩根弦,殺雞殺鴨的扯起不好聽,現在都拉小提琴了。
當時二哥在凱旋路中學讀初中,沒讀幾天,家里兄弟多,都是吃長飯的娃兒,二哥為了補貼家用,就不讀書了,去西三街菜市場當搬運工,他每天用板板車從儲奇門、南紀門河邊的菜碼頭,把蔬菜、菜油和藥材拉回來。滿滿一車有七八百斤,上坡時,我就在后面幫他推。特別是從我們家門口四方街口到望龍門,兩三百米全是坡陡,街上的人都要幫我們推,我們看到別個的板車,也上去搭把手。
當搬運工的二哥不拉二胡了,就拜七星崗的張義敬老師學小提琴。張老師是武漢上來的,當時沒工作,據說上世紀50年代好像在市歌舞團拉過首席。1957年他在街上貼廣告,招徒教琴,學費5塊錢一個月。因為我小,我的學費打折只交2塊5。有時我們去張老師家里,有時他來我們家里,他是單身漢,喜歡打太極拳。
家里臨街四層樓,樓腳甜食店晚上打烊了,板凳扯到街門前人行道上,每根板凳上都坐著一個下半城吹拉彈唱的音樂青年。上半城、下半城搞音樂的崽兒,二哥都認得到,唱歌的、拉二胡的、拉手風琴、小提琴的,我們屋頭成了音樂窩子。門口街邊邊,大家唱起,拉起,鬧熱慘了。
楊右派
在下半城小提琴青年中影響很大的楊寶智也是冬瓜音樂窩子的???。這位后來成為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教育家的廣東才子,曾是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的得意門生,1957年畢業被打成右派流落重慶歌劇團(見本報城與人專欄2012年11月29日《楊寶智:八一路老房子里的音樂先知》)。
林忠云說:楊老師也和我們一起耍?!读鹤!樊敃r屬于封資修"四舊",買不到譜子,就自己刻鋼板,自己油印。楊老師指點我拉《梁祝》全集、《漁舟唱晚》。他先拉給我聽,我又拉起看啷個整。有時我在樓上拉,他下到黑洞洞的樓梯口聽,他有時還出去在樓腳人行道上邊走邊聽,說"聽一下你琴聲共鳴的音響效果。"
有時小冬瓜也去八一路歌劇團找他,沒拜師,但他教我,不收一分錢。有時我早上去,他是右派,正在掃地,看到我抱起琴來了,他就把綁了一根棍棍的掃把和撮箕,藏在樓道下面、床腳或門后。他掃地這個事,我們都不提。他打聲招呼,"小冬瓜,來了呀",就帶我去他的寢室,在頂樓角角,把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的音樂響起,他抓過一張紙,邊聽邊記譜,再教我拉,用我的琴,他當時好像連一把小提琴都沒有。
《梁?!房够橐还澓茈y拉,連續的雙音不好處理,他要我激烈,他要求我把力量的爆發性拉出來。說拉這一節,不能像一般的小提琴拉得很柔美,要像撞墻找死一樣。后來,他在七星崗耍了一個女朋友,是個作家,還喊我們去偷偷看過幾眼,很漂亮,比較時髦,有點講究,當時我們很土,覺得有點妖氣。楊老師耍了女朋友,就很少教我們了。二哥他們還開玩笑說他重色輕友。教我學琴的老師里面,楊寶智給我的印像最深。
文藝兵
1969年開始,軍隊和地方上的文工團多次來重慶招人,本碼頭的音樂青年奔走相告,江湖告急。林忠云說:戰旗的初試在現在鵝嶺13軍對面部隊招待所,復試在八一路解放軍劇院。那是我第一次上臺拉琴,部隊的考官坐在下面,我有點打抖,還是考起了,但政審沒過關,可能是因為家里的個體工商小業主成分。
第二年,他走成了,參加了在重慶交通學校組建的部隊文工團,總后通知他們參加年底的北京文藝匯演,他們就排練現代芭蕾舞劇《白毛女》,最后演到了北京京西賓館。演出中場休息,有幾位首長傳話說想聽一下輕音樂。都是當時的大首長,大家怕拉不好,都不敢去。我從小就在下半城街邊邊拉琴,膽子大,從來不怕哪個笑,就去了。一起去的,還有一把笛子和一把手風琴。拉了一曲,他們就把笛子和手風琴叫走,把我留下來。其中一個首長,我已經記不起是哪個了,叫我拉點柔和的音樂。他說,"你不怕,盡管拉,有啥子我們承擔"。
原來,苦大仇深、大鑼大鼓的樣板戲音樂,首長們聽累了,想聽點其他的。而當時拉這個是要遭的,所以軍內巨頭們才叫這個小兵你不怕,盡管拉。我就拉了《梁?!?、《漁舟唱晚》、貝多芬的《小步舞曲》。下來后,團里面的領導說拉得好,總后要留我,還有團里面跳芭蕾的幾個角兒。但團里考慮馬上要到大西南去巡演一圈,這些人抽去了,就把我們的隊扯散了,就說巡演完了再說。
1971年9·13林彪叛逃事件爆發,林忠云到總后的事情就拖下了。1975年10月,軍隊整編,他們文工團完成了在云南、昆明等地的巡演后,宣布解散。1977年他復員到市川劇一團樂隊拉小提琴。當時川劇團也演一些《八一風暴》之類的現代劇,需要小提琴。隊上拉小提琴的樂手里面,有一個頭發天然有點卷的崽兒,就是后來重慶著名作家莫懷戚。他好像還是團支部書記,原來是勞動電影院開摩托車跑片的,我們都跟楊寶智學過琴,去年我想會一下他們,就請他們來家里聚了聚,兄弟伙都感嘆,小提琴都曾經改變過我們的命運。